卡尔维诺“我们的祖先”三部曲分别是《分成两半的子爵》(年)、《树上的男爵》(年).《不存在的骑士)(年)三部小说组成。实际上其实这三部曲并没有一个共同的人物或共同的情节脉络来把它们连在一起;但相同的思想内涵和共同的艺术探索成功地把它们合成为了一个有机的整体,即这三部小说都采用了童话的写作手法来表现当代社会里的人被摧残、苦苦追求自身的完整性的遭遇和境地。
(伊塔洛·卡尔维诺。)
三部小说描述的故事都发生在远离我们的岁月之中。首先是《分成两半的子爵》。
(极简主义画作《分裂的环形》;作者罗伯特·芒戈尔德。)
《分成两半的子爵》的故事发生在十七世纪末,奥地利皇帝统率基督教大军攻伐土耳其异教军。凤华正茂的梅达尔多子爵入伍参军来到前线。但不幸的是他在第一次战斗中便被敌方的炮火击中,一颗炮弹不偏也不倚地正好把他从头到脚炸裂成整整齐齐的两半。子爵从此分裂成了两个半身的人。右边的半身,是邪恶的子爵;左边的半身,是善良的子爵。邪恶的子爵返回故乡,以疯狂的残忍,干着种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他把年事已高的奶妈送到了麻风病人所居住的村子里。巧的是,善良的子爵随后也重返故乡,他的行为同邪恶的子爵正好相反:他到处行善积德,救济贫困,为村民排忧解难。
(新表现主义画作《分裂的英雄》;作者格奥尔格·巴泽利茨。)
说来有趣,两个半片的子爵同时爱上了一位美丽的牧羊姑娘帕梅拉。于是,一场决斗就不可避免了。他们在格斗中互相劈开了对方原先被缝合好的伤口,顿时两人身上鲜血喷涌。特里劳尼大夫成功地把他们缝合在一起。这样,善良的子爵与邪恶的子爵的血肉又粘连成一体,当子爵从昏迷中醒来时,他已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卡尔维诺的写作手法很有趣,他把历史也引进到故事之中,增强了故事的趣味性,例如特里劳尼大夫。特里劳尼大夫是一个英国人,他在一次海难中骑着一只酒桶来到了这个村庄。他当了一辈子的随船医生,经历过许多漫长而危险的旅行,这其中有几次是和著名的库克船长一起的,但他却没有看见过任何的世界风光,因为他总是坐在船舱里玩牌。而库克船长是航海史上有名的人物,他曾经三次考察太平洋,为航海图的精确绘制和航海术的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特别搞笑的是特里劳尼大夫当了这么久的船员居然不会游泳(也不知道是不是吃了恶魔果实...)。
(“不会游泳”示意图。)
乍一看来,卡尔维诺在《分成两半的子爵》中触及善与恶的对立这个文学创作中古老而又古老的命题。但是卡尔维诺摒弃了传统的的颂扬美德、谴贵邪恶的的方式去描写。邪恶的子爵做出种种反常的、疯狂的行动,但是,卡尔维诺并不把它们视为纯粹的恶的表现,而予以谴责。恶的子爵去麻风病人所居住的村子放了一把大火反而成就了一场盛大的麻风病人的狂欢;而善的子爵用自己的爱心去帮助麻风病人反而还遭到了怨恨。
(表现主义画作《分裂的脸》;作者查尔斯·布莱克曼。)
卡尔维诺的意图在于借助这些看似失去理性的恶行败德,来表现人的自我遭到肢解、分裂,丧失完整性以后的愤怒的挣扎,绝望的反抗,表现现代人生命异化时惨烈的痛楚。同样,善良的子爵行使种种义举,卡尔维诺也没有把它们视为纯粹的善的表现而予以讴歌赞美。卡尔维诺的用心在于写出善与恶在现代人身上的并存、对立与冲突,写出现代人的人性的破碎、道德的碎片化。
卡尔维诺用梅达尔多子爵自我分裂的手法,即用善良的子爵和邪恶的子爵这两个人物的两种视角,来分别审视和展现人物的自我。这种自我的分裂、自我完整性的重归的构思和手法非常的独特,富有非凡的想象力,他把使得现代人遭到分裂、肢解、自我残缺、不完整、与己为敌的本质特征,使得现代人被异化、被压抑的主体困境,以极其深刻的真实性与形象性凸现出来,跃然纸上。这种人物自我分裂与自我合成的手法,也提供了审视生活的多种视角。在现代人身上,古老的和谐性与完整性已荡然无存;作为人的不完整性的映照,现代社会也是丧失和谐性的,不完整的。现代人、现代社会,都渴求新的完整。
(极简主义画作《太空之光》;作者安东尼奥·卡尔代拉拉。)
卡尔维诺并不止于以奇特的笔法对现代人的异化状态进行刻画。他有着更深一层的旨趣。人一旦被异化,被分裂,沦落于非人的困境,他立时比自我完整时更能确切而深刻地理解周围的现实的真实面貌,理解他作为正常人时完全忽略或无法理解的事物。对于梅达尔多子爵来说,那颗土耳其人发射的炮弹,不仅把他的肉体劈成了两半,使他丧失了自我的一半,而且更意味着打碎了原先套在他身上那愚蠢的、完整的观念桎梏,使他得以摆脱了把一切都看得像空气一样简单、自然、单纯的思维定势。肉体上自我分裂的代价,是换得了一种新的思维,一种新的眼光,一种新的价值观念。
邪悉的子爵对他的侄子这么说道。
无独有偶,善良的子爵也对心爱的姑娘帕梅拉说:
善的子爵与恶的子爵这一共同的发自肺腑的自白,道明了潜隐在小说深层的思想底蕴。恶的子爵处处为非作歹,进行破坏,无疑是个野兽。善的子爵扶危济困,其使命是实施“疗救”,不愧被称天使。“野兽”与“天使”,破坏与疗教,他们自然是水火不容的。但是实际上,他们殊途同归,因为他们都在分析、思考、探究。他们由一分为二两两对立决斗,而最终合二为一,看起来很荒唐,但其实这是合乎逻辑的必然。他们的合成,便是理想的现代人。在小说的尾声,子爵的侄子有这样一番话:
子爵的畸形、分裂,是一场痛楚的劫难,但又是一次炼狱之火的洗礼。子爵趋向完善了。他成为了更加健康、更加明智的人。社会也得以幸福、公正。这是希望,是信念,虽然不免朦胧,并且有虚假之嫌,但毕竟是对人类和世界的美好未来的乐观而执著的追求。
我们常常会有着这样的感觉:我们的器官和物质性把我们按压在大地上,但我们的精神和灵魂却一直在追求神性与超脱。你可能会突然发现你心里想的和你说出来做出来的事正好是完全相反的,你会发现有些事你认为是不好的却还是义无反顾的去实施了;你可能对一些事从开始便能看到结果是什么,但是你不愿意出来,你知道这是深渊你还是跳进去了。分裂的自我在推攘着你,前进或跳入火坑。
(抽象表现主义画作《丑角和猫(查理·卓别林)》;作者甘迪·布罗迪。)
我们没有经历过世界大战的破坏和摧残。但是,我们的异化与分裂是与生俱来的,我们一开始便处于这种生存场域之中。
既然睡醒了那就不能再装睡;我们是时候该去面对了。